非人性的

「我没有任何成果!」我哼道。

「你有听见内在深处的声音吗?」他问。

「我想大概有。」我说谎。

「它对你说什么?」他的语气很着急。

「我想不出来,唐望。」我喃喃说。

「啊,你又回到你的日常心智了,」他说,大力拍打我的背。「你的日常心智取得控制了。让我们来安抚它,谈谈你的值得回忆事件搜集。我要告诉你,这本相簿的选择不是一件容易的事。因此我才说它是一场战争。你必须改头换面至少十次,才能知道要选择什么。」

这时我很清楚地明白,也许只有一剎那,我有两个心智;但是这个念头非常模糊,立刻就消失不见,剩下的只是一种无力感,无法达成唐望的要求。但是我没有谦逊地接受我的无能,反而把它变成一项危险的东西。在那段日子,我的主要生命动力就是要永远保持不败。而无能为力就是等于失败,这是我完全无法忍受的。既然我不知道如何响应唐望提出的挑战,于是我只能做我唯一知道的事:我开始发脾气。

「我必须好好想一想,唐望,」我说,「我必须让我的心智有时间接受这个观念。」

「当然,当然,」唐望安慰我,「你要多少时间都可以,但是要快一点。」

我们没有再讨论这个主题。回家后,我就完全忘了它,直到有一天,很突然的,在聆听一场演讲时,搜集生命值得回忆事件的命令非常专横地击中了我,震动了我的全身,紧张的痉挛从头顶传到脚指。

我开始努力进行,花了好几个月时间回顾生命中我觉得有意义的经验。但是经过检讨后,我明白我只触及到一些没有实质意义的观念。我所回忆的事件都只是模糊的参考点,我的回忆只是抽象的。我感到不安,开始再度怀疑我只是莽撞地行事,没有好好去感觉事情。

在我隐约记得的事件中,有一件是我非常想要回忆清楚的,就是我得知自己获得UCLA加州大学研究所入学许可的那一天。但不管我多么努力,我无法回忆起那一天我在做什么。那天其实没什么特别的,只是我觉得应该是值得回忆的。能进入研究所应该会使我快乐或骄傲,但是并没有。

另一个搜集的例子是我差点与凯康朵(Kay Condor)结婚的那一天。她的姓其实不是康朵,但她改成这个姓,因为她想成为一个演员。她的卖点在于她很像卡萝兰巴(Carole Lombard)。那一天之所以会值得回忆,倒不是因为实际的事件,而是因为她这个大美人愿意嫁给我。她比我高出一个头,这使她对我更具有吸引力。

我非常兴奋能在教堂里娶到一个高女人。我租了一套灰色的礼服。裤子有点太宽。不是只有裤脚宽,而是整条裤子都宽,这让我感到很不自在。另一件让我非常困扰的事,是我特地为此场合买来的粉红色衬衫,袖子长了三吋,我必须用橡皮筋绑住袖子才行。除此之外,一切都很顺利,直到后来宾客与我得知凯康朵临阵退缩,不打算结婚了。

她是一个做事周到的女性,请了摩托车信差送来道歉函。她写说她不相信离婚,而又无法说服自己跟一个与她观点不合的人共度余生。她提醒我,每次当我说起「康朵」这个名字时,我都会忍不住偷笑,这是对她这个人的不尊重。她说她与她母亲讨论过这件事。她们俩都很喜爱我,但还不足以接纳我成为一家人。她又很勇敢与智慧地加上一句:我们最好还是好聚好散。

我的反应是完全的麻木。当我试着回想当天情景,我不记得到底是因为穿着租来的宽松灰礼服,孤独地站在宾客面前而感到非常羞辱,还是因为凯康朵不嫁给我而感到心碎。

这是我唯一能清晰挑出来的两件事。实在不足为道,但是经过重温后,我能够把它们当成一种哲学上的认知。我把自己想成是一个没有真实感觉的生物,对一切事物只有智性的观点。以唐望的比喻为范本,我甚至自己想出了一个比喻:一个假想事情应该如何如何而过日子的生物。

例如,我相信被UCLA研究所接受入学的那一天,应该是一个值得回忆的日子。结果并不是,于是我尽力赋予它一种我毫无感觉的重要性。我差点娶得凯康朵的那一天也是如此。那应该是让我崩溃的一天,结果不是。当我回忆时,我明白根本没有什么值得回忆,于是就努力来建构我应该产生的感觉。

我下一次前往唐望住处时,抵达之后立刻向他报告了我的两个值得回忆的事件。

「那是一堆废物,」他宣布,「完全不管用。那些故事完全属于你这个人,你这个思考、感觉、哭泣、或完全没有任何感觉的人。但是巫士的值得回忆事件相簿能够经得起时光的考验,因为那些事件与巫士无关,然而巫士又脱不了身。在他有生之年,甚至超过他的生命,他永远脱不了身,但那些事件又不是很个人化。」

他的话让我感觉很挫败。当时我真的认为唐望是个顽固的老头子,特别喜欢使我感觉愚蠢。他让我想起一位雕塑师傅,是我在艺术学校认识的。这位师傅批评挑剔所有高年级的学生作品,要求学生照他的批评更正作品。他的学生会跑来跑去,假装忙着更改作品,然后把没有更改的作品给他看。我还记得那位师傅的愉快神情,他会高兴地说,「这下子你终于有了好东西!」

「别难过,」唐望把我从回忆中唤回来,「当年我也是如此。好几年来,我不仅不知道该选择什么,我甚至觉得我根本没有经验可供选择。好像什么事都没有发生在我身上。当然一切事情都发生在我身上,但由于我努力防卫自我的观念,我没有时间,也不想去注意任何事。」

「你能不能告诉我,唐望,我的故事到底是什么地方不对?我知道它们什么都不是,但我的生命就像是这样。」

「我要再告诉你一次,」他说,「战士相簿中的故事不是个人的。你被接受入学的故事什么都不是,只是再度强调你身为宇宙的中心。你感觉,你没有感觉;你了解,你不了解。明白我的意思吗?这故事的一切都只是你。」

「但还能怎么样呢,唐望?」我问。

「你的另一个故事几乎触及了我所要的,但是你最后还是把它变成了非常个人的事情。我知道你可以补充许多细节,但所有细节都只是你这个人的延伸,此外什么都不是。」

「我真的不了解你的意思,唐望。」我抗议道,「所有经过目击的事件,都必然是属于个人的故事。」

「不错,不错,」他微笑说,如往常一样乐于见到我的困惑。「但那些故事不属于战士的相簿。我们所追求的故事具有非人性的黑暗意味。这种意味充满于其中。我不知道还能怎么解释。」

这时候我觉得自己突然灵光一现,明白了他所谓非人性的黑暗意味是什么。我想他是指比较病态的事情。黑暗对我而言就是这个意思。于是我告诉他一个我年幼时的故事。

我有一个表哥就读医学院。他当实习医生时,有一天带我去停尸间。他向我保证,年轻人都应该去看看死尸,因为这景象非常具有教育性;能示范生命的无常。他一再怂恿我,说服我去看。他越是说我们死后是多么微不足道,我就越好奇。我从来没有见过死尸。最后我的好奇胜利了,我跟他一起去了。

他让我看了许多尸体,把我吓得浑身僵硬。我不觉得尸体有任何教育性或启发性。事实上那是我所见过最恐怖的东西。我表哥跟我说话时不停地看他的手表,似乎在等什么人出现。他很显然想要我留在停尸间越久越好。我的好胜个性使我相信他是在考验我的耐力,考验我的男子气概。我咬紧牙关,下定决心要留下来直到分出胜负。

最后的胜负远超过我想象之外。尸体都蒙着白布躺在冰冷的石床上,其中一具竟然嘎然作响,彷佛要坐起身子来,发出可怕的呼噜气泡声,我一辈子也忘不了。我的医生表哥兼科学家解释说,那是因为此人死于肺结核,他的肺被细菌吃的到处都是洞,充满了空气,当外界温度改变时,就会使尸体坐起来,或至少震动一番。

「不,你还不明白,」唐望摇着头说,「这只是一个关于你的恐惧的故事。我自己也会被吓得半死;但是这样被惊吓并不能照亮任何人的方向。不过我倒是很好奇你后来怎么样了。」

「我像女妖般尖叫,」我说,「我表哥说我是个胆小鬼,因为我躲到他身上,吐得他满身都是。」

我生命中的病态事件显然都被勾引出来了。我又想起另一个故事,关于我在高中认识的一个十六岁男孩,他有某种腺体失调的疾病,身材高大得像个巨人。但他的心脏没有如其它器官一样成长,于是有一天他死于心脏衰竭。一天基于病态的好奇心,我与一个朋友前往殡仪馆。殡仪馆的老板也许比我们两个还要病态,他打开后门让我们进去,对我们展示他的杰作。他把那个超过七尺七吋高的巨人男孩塞进了普通人的棺材,因为他把男孩的小腿锯了下来。他让我们看他如何摆设那两条腿,让死者双手搂着,彷佛是抱着两个奖杯似的。

我所体验到的恐惧就像是小时候上殡仪馆的恐惧,但这次不是属于身体的反应,而是一种心理上的厌恶。

「你有点进步了,」唐望说,「但你的故事仍然过于个人化。很恶心,使我想吐,不过我能看出一些可能性。」

唐望与我一起嘲笑日常生活中的一些恐怖情况。然后我又无助地陷入了我刚才引发的病态心境中。我告诉唐望关于我最要好朋友洛埃金币(Roy Goldpiss)的故事。其实他有一个波兰姓氏,但是朋友都叫他金币,因为凡是被他碰到的东西都会变成金子;他非常会做生意。

他的商业天赋使他成为野心勃勃。他想成为全世界最富有的人。但是他发现竞争实在太激烈了。他说如果光是做生意,他永远无法跟别人竞争,譬如当时某个回教教派的领导人,每年都会得到与体重相等的黄金奉献。于是该教主在量体重之前会努力增肥。

所以我的朋友洛埃降低了他的期望,决定要成为美国最富有的人。但是这方面的竞争同样激烈。他再降低了一级,只要成为加州最富有的人就好。但是那也有人捷足先登了。他所拥有的披萨与冰淇淋连锁店无法与加州富有的家族相比。最后他决定只要成为自己居住小区内最富有的人就好。不幸的是,他居住的那条街上有一位马许先生,拥有制造销售全国的高质量床垫工厂,出人意料之外的富有。洛埃的挫折感难以承担。他的强烈野心终于影响了健康。有一天他因为脑溢血而突然死亡。

结果他的死亡迫使我必须第三次前往停尸间。洛埃的妻子恳求我这个好朋友,务必要确定尸体穿戴整齐。我前往殡仪馆,馆方人员带领我进入内部房间,我进去时,刚好看见殡仪师站在很高的石桌前,努力用手指把尸体的嘴角向上弯曲,而尸体已经非常僵硬。洛埃的脸上渐渐出现怪异的笑容,殡仪师侧过头以谦卑的语气对我说,「希望这能使您满意,先生。」

没有人知道洛埃的妻子对丈夫到底有多少感情,但是她决定要以最光彩的方式来埋葬他,她认为这样才配得上洛埃。她订做了一个非常昂贵的棺材,看起来像个电话亭。这是她从电影里得到的灵感。洛埃将以坐姿被埋葬,彷佛他正在打一通有关生意的电话。

我没有留下来参加埋葬仪式。我的身体产生了非常剧烈的反应,混合了无力与愤怒,一种无处可发泄的愤怒。

「你今天真是很病态,」唐望笑着说,「但尽管如此,也许正是因为如此,你几乎快要明白了。你已经触及重点了。」


非人性的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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作者
Alan Root
发布于
2021年11月4日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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